有朋友到访我生长的大山。车行山路,九拐十八弯,我一路讲述大山的变迁,特别是脱贫攻坚后,千家万户通了水泥路,山里山外天堑有通途。也正因此,我才有条件、有底气邀请朋友们到山里看看。快到家时,我指着山间一条“之”字羊肠小道告诉朋友,我是沿着那条小道翻过对面山坳去上小学的,从家到学校要走3个多小时。
这个生我养我名叫东抗的地方,山里是山,山外是山,山上是山,山下还是山。我无法想象先民们是怎样在山石嶙峋间盆一块碗一块大小的地里刨食养活自己、养活下一代的。到我记事时,吃饱饭仍然是这片大山最大的事,每到青黄不接的“四月荒”,山里人不得不扛着扁担出山买粮,他们常常是天还没亮就点着火把出门,天黑了点着火把还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才能到家。
上世纪80年代初,村民抬猪出山卖给公社食品站后,在食品站“加菜”剩下半盆汤水,一位乡亲拿着塑料袋一滴不剩打包挂在扁担一头,走几个小时山路回家让一家大小“开荤”:汤里虽然没有肉,但有油有盐。
大山人认为,读书是改变大山贫瘠困扰的重要途径,甚至是唯一途径。因此,就算砸锅卖铁,他们也要送子女读书,期望知识能为下一代打开出山之路。
我读过私塾的曾祖父对这一点特别坚定。上世纪40年代,他请人挑着伙食走着山路送我祖父到县城读书。后来,我祖父成为一名教师。
我三叔公上小学时,因斧头伤脚无法自己走路到学校参加升学考试,他父亲二话不说,把他往身上一背,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送到学校去。后来,三叔公成了我们那片大山方圆30里第一个大学生。1983年,他的散文《塔吉克人的美德》荣获全国民族团结征文大赛一等奖。上京领奖,他父亲像意外捡到一大箩糖果的小孩一样兴奋,“我儿子到北京把一头牛牵回来了!”在大山人心中,牛是无价之宝。
我父亲在一所山村学校教书,为了督促我学习,他一定要把我带在身边。每个周六,他带着我走3个多小时山路回家,周日又领我走3个小时的山路返校。
一个暑假,在省城远郊砖厂打工的亲戚推荐我牵自家养的一头山羊到砖厂去,让在那里打工的乡亲“AA制”杀羊聚餐筹款支持我上学。
那天凌晨4点,我点着火把牵着山羊出门,走一个多小时山路,赶上从山里到县城的中巴车,然后再赶县城到省城郊外的大巴车。羊不能装在车里,我只能抱着40多公斤重的山羊,攀着车身上的梯子把它放到车顶货架上用绳子绑好。转车时,又爬上去把羊抱下来,再放到下一趟车的车顶去。等到踏进那家砖厂大门,我这个进城卖羊的高中生,已在路上辗转了差不多一天,一身灰尘一身汗水一身羊骚味。
聚餐当晚,一位长辈把我拉到屋外,额外塞给我20块钱,鼓励我克服困难,好好读书,走出大山。那20块钱贵比黄金,我今生今世无法忘怀。
大山人把最深最真的感情给了患难与共,始终记得彼此,感念彼此。
三叔公退休后叫人拉来一棵榕树种在老家山坳口。他说,东抗这个小平浅得像一片竹笕,需要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守护祖祖辈辈生长的家园,激励子子孙孙远行的脚步。
几年前,水泥路修到家门口,我将70年前曾祖父修建的老屋修缮一新,并撰写一副对联挂在大门口:“行大道走天下当思尽忠尽孝 抱清怀居山中不废惟读惟耕”,期望在这片屋檐下生生不息的每一代人,传家知根脉,漂泊有依归。
这或许是每一个大山人对大山独有的无可替代的情愫。每每回望,梦里梦外始终对养育自己的大山有着无限的眷恋。因为,山路那头,那个他们脐带剪断滴血的地方,是生命的源头,是精神的归宿。(陆波岸)